美丽与哀愁(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作品精选 著名文学翻译家高慧勤翻译 )(30838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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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多年前,已婚作家大木年雄与少女上野音子产生了一段错误的爱情,以音子早产、女婴夭折、精神崩溃而结束。而后,大木年雄将这段情感经历呈现在了一本小说中,从此改变了两个家庭中每个人的生活……
川端康成(1899—1972) 日本新感觉派作家,小说家。一生创作小说一百多部,代表作有《雪国》《伊豆舞女》《千鹤》《古都》《山音》《美丽与哀愁》等。196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,瑞典学院称其“以敏锐的感受性和高超的叙事技巧表现了日本人的心灵精髓”。
川端康成作品精选之一,由著名文学翻译家高慧勤翻译。高慧勤为著名日本文学翻译家,曾任中国日本文学研究分会会长。本作品体现了晚期川端康成更成熟的叙事技巧和对生活的深度思考,以及隐藏在人性深处的心理秘密。本作品翻译语言精美。
除夕钟声 东海道线特快列车“鸽子号”的观光车厢里,有一侧的窗旁,摆了五把转椅。大木年雄发现,只有尽头的一把,随着列车的震动,径自悄没声儿地转悠。大木一直盯着,眼睛始终没离开。他坐的这一侧,椅子扶手低,不能动,当然也转不了。 车厢里只有大木一人。他身子深深埋在扶手椅里,瞧着对面的一把转椅转来转去。椅子不是按一个方向转,转的速度也没个准儿,一会儿快一会儿慢,时而停下来不动,时而又朝反方向转去。总之,大木独自在车厢里,望着面前的一把转椅独自转来转去,不禁引发心头的寂寞,以至遐想连连。 时值腊月二十九。大木是专程去京都听除夕钟声的。 每年的大年夜,大木都听收音机里的除夕钟声,这习惯也不知有几年了。自打几年前这个节目开播以来,恐怕他年年都听,未曾间断过。日本各地有名的古刹钟声,一般都会配以播音员的旁白解说,广播于辞旧迎新之际。所以,播音员的话语往往也是用美词丽句来感叹颂赞。古老的梵钟,间隔着撞响;钟声徐缓地传来,袅袅的余音蕴含着对时光流转的追思,透露出日本自古以来那幽雅的情趣。北国寺院的钟声一响,各地的钟声也随即响起,而每年除夕,总是以京都各寺的钟声殿后。京都寺院众多,有时收音机里会数寺钟声并起,交相争鸣。 播放除夕钟声的时刻,尽管妻子和女儿还在忙碌,或在厨房准备正月的菜肴,或是收拾东西,或是打点衣物,或是布置插花,大木却总是坐在起居室里听收音机,随着除夕的钟声,不禁回想起即将逝去的一年而颇多感慨。那感慨因年而异,有时激越;有时痛苦;有时也会因悔恨和悲痛而自责。播音员的话语和声调带着感伤,有时虽让人反感,但钟声却打动了他的心弦。几时能在京都过除夕,不必通过收音机,亲耳听听各处的古刹钟声,是他心驰神往已久的事。 于是,今年岁暮,他遽然决然,作京都之行。而且私心里还萌生一个念头:同家住京都的上野音子久别重逢,共听除夕之钟。音子搬到京都之后,与大木几乎音讯杳然。不过,音子作为日本画画家时下俨然自成一家,似乎依旧独自生活。 因为是一时心血来潮,再说事先定下日子预购车票,也不合大木的脾气,所以,大木没买快车票便从横滨上了“鸽子号”观光车。大木心想,年终岁暮,东海道线也许很挤,但与观光车里的老服务员颇熟,总能设法给找个座位。 “鸽子号”午后由东京发车,经过横滨,傍晚到达京都;回来也是午后由大阪发车,经过京都,对惯于晚起的大木比较合适。因此,往返京都,大木经常乘坐“鸽子号”,二等车厢里的女服务员也大多都认识大木。 一上车,没料到二等车厢格外空。或许是岁尾乘客少的缘故,到了三十该又挤起来了吧。 大木凝望着那把自动旋转的椅子,无意中沉入关于“命运”的思绪里。这时那位老服务员送茶来了。 “只有我一个人吗?”大木问。 “哎,有五六位。” “元旦挤不挤?” “不挤,元旦很空。您元旦回去?” “是啊,元旦得回去……” “那我先给您安排好。元旦我不值班……” “拜托了。” 老服务员走后,大木四处打量了一下,车厢尽头那把靠椅脚下,放着两只白皮箱。箱体四四方方,略微薄些,款式新颖,白皮面上带有浅茶色的斑点。椅座上还搁了一只豹皮制的大手提包。物主大概是美国人吧,好像到餐车去了。 窗外,杂木林在暖融融的浓雾中逝去。浓雾之上,远处的白云间,闪耀着一缕微光,仿佛是从地面映射上去的。随着列车奔驰,天气逐渐晴朗。阳光从车窗射进来,一直照到地板上。车过松山,地上散落着一片松叶。有一丛竹林,叶子已经枯黄。波光闪闪,拍打着黑色的海角。 从餐车回来的,是两对中年美国夫妇,等列车驶过沼津,望得见富士山的时候,便立在窗旁频频拍照。可是,待到整个山容连同山脚都一览无余时,他们反而背对着车窗,许是拍照拍累了吧。 冬天日短,河面上泛着凝重的银灰色的光,大木目送着河水远去。一抬头,正对着落日。不大一会儿,从黑云的弓形云隙中,冷冷地漏出白色的余晖,久久不见消失。车厢内,早已点上了灯,不知什么缘故,转椅全都转了半圈。但是,一直转个不停的,依旧只有尽头的那一把。 到了京都,直奔京城饭店。大木心里寻思,说不定音子会到饭店来,便要了一间安静些的房间。电梯似乎上到六七层,但因饭店是盖在东山的陡坡上,顺着长廊往里走,直到尽头还是一层。沿走廊的各个房间都鸦雀无声,许是压根儿没住客。可是,过了十点钟,两边的房间响起了外国人的声音,忽然间嘈杂起来。大木去问值班的服务员。 “有两家人,光小孩子就有十二个。”服务员回答说。十二个孩子不仅在房间里大声说话,还在彼此的房间里窜来窜去,在走廊上乱跑乱闹。空房间本来很多,为什么偏叫大木受这份夹板罪,两边安排这样吵闹的客人呢?不过,大木转念一想,好在是孩子,待会儿就会睡的,开头还不以为意。然而,恐怕是出来旅行,让小孩子也兴奋难眠,总也静不下来。尤其在走廊上跑来跑去的脚步声,十分刺耳。大木干脆从床上爬起来。 并且,两边房间里外国话的絮聒,反使大木感到孤寂。“鸽子号”观光车厢里的那把独自旋转的转椅,又浮上他的脑海。大木觉得好似看到它内心的孤独,在无声地回旋。 大木是为听除夕钟声,与上野音子相会才来京都的。可是,音子与除夕钟声,究竟哪一个是主要的,哪一个是附带的呢?他要再推究一下。除夕钟声那是准能听到的,可音子,却未必能见到。那准能办到的,不过借口而已,未必能行的,岂不是他衷心企盼的?大木是想与音子同听除夕钟声而来京都的。原以为这不难办到,会如愿以偿才动身的。然而,大木与音子之间,却横亘着一段漫长的岁月。虽说音子至今未嫁,一直独身,但她肯不肯同昔日情人相会,能否把她约出来,其实大木自己又哪里知道? “不,她那个人……”大木喃喃自语。“她”会变得怎样?眼下如何?这终非大木所能知道的。 音子好像租了寺院的厢房,与女弟子一起生活。大木曾看到一本美术杂志上登的照片,那厢房似乎不止一两间,倒像是一户人家,当画室的客厅也挺宽敞。院子里也颇有情致。她人的姿势是正握着笔,低头作画,但从前额到鼻梁的线条来看,错不了,准是音子。人到中年却还没有发福,风韵犹存。这幅照片使大木感到,还未及回忆往日的温馨,已先自有一股逼人之气——责备大木剥夺了她为人妻做人母的权利。当然,这种逼迫感,在看到杂志上这张照片的人中,唯有大木才会有。与音子关系不深的人眼里,或许她只是一个搬到京都、具有京都风致的漂亮女画家罢了。 大木原想二十九日晚上免了,第二天三十日,再给音子打电话,或径自去她家造访。但是,早上给外国孩子吵醒后,他又畏缩起来,游移不决。心想,还是先写封信吧,便坐到桌前。可提起笔来,竟不知如何开头才好。望着客房备下的便笺仍是一张白纸,转念又觉得,不见音子也罢,独自听过除夕钟声便回去。 两边房间里的孩子,老早就把大木吵醒了,等两家外国人离开之后,他又睡了下去,起来时已快十一点了。 大木慢慢地打领带,不禁想起音子说话时的情景。 “我给你打。让我来……” ——这是十六岁少女被夺走童贞之后的头一句话。大木还一直没有开口,他无话可说,只是温柔地将她的背搂过来,轻抚她的秀发,始终不做一声。音子从他臂膀中挣脱出来,先穿戴好。大木站起身后,音子一动不动,抬头看着他穿衬衫,打领带。一双眸子温润而没有泪水,却晶莹发亮。大木躲着她那双美目。方才接吻时,音子也睁着眸子,大木把嘴凑上去,让她两眼闭拢。 音子说,我给你打领带,声音透着少女的妩媚。大木放下了一颗心。这倒真是意想不到。与其说是音子宽宥大木的表示,还不如说是要摆脱眼前的自己。她的手打着领带,动作轻柔。似乎打得不顺手。 “会打吗?”大木问。 “我想会的。我看过爸爸打领带。” 音子的父亲,在她十二岁那年去世了。 大木坐到椅上,把音子抱到腿上,扬起下巴,让她好打些。音子略微挺胸,有两三次刚打好又解开。然后说: “得,宝贝儿,好了。这样行吗?”说着,从大木腿上下来,手指搁在大木的右肩上,端详着领带。大木站起来,走到镜子前面。领带打得相当好。他用手掌使劲搓了搓带些油腻的脸。他没脸去瞧侵犯了少女之后的自己。镜子里,映出少女的面庞,正朝这边走来。她那清新妩媚而又楚楚可怜的美丽,令大木一凛。那是这种场合难得见到的美,大木为之惊讶。一回头,少女已把一只手搁在了大木的肩上。 “我喜欢你。”说完这么一句,音子便将脸轻轻靠在大木的胸前。 十六岁的少女喊三十一岁的男人为“宝贝儿”,大木觉得妙不可言。 ——尔后二十四年过去了。大木已经五十五,音子也有四十了。 大木洗过澡,打开房里的收音机,广播说今早京都已经结冰,并预报今冬天暖,正月里天气也会是温暖的。 大木在房间里只吃了一点吐司,喝了一杯咖啡,便乘车出去了。今天依旧下不了决心去看音子。他茫无头绪,便决定到岚山转转。由车里看出去,从北山到西山,一座座小山连绵起伏,有的向阳,有的背阴,山容虽总那么柔和浑圆,却显出京都冬天特有的清寒。向阳的山上,日色惨淡,看似已近黄昏。大木在渡月桥前下了车,没过桥,顺着河边的路向上走去,路通到龟山公园的山脚。 由春到秋,游人如织,热闹喧腾的岚山,到了岁末的三十这天,竟然杳无人踪,与平日的情景大不相同。仪态清幽,呈现出岚山的本色。潭水一碧清澄。筏上的木材,装到河畔卡车上的声音,远远地传了开去。朝河的这边,一般所见到的岚山的正面,恰是山阴,山势向河的上游倾斜,只在山脊上尚有一线余晖。 大木打算一个人在岚山静静地吃顿午饭。以前来过的餐馆有两家,然而,离渡月桥较近的那家关门休息了。大年三十,该不会有客人跑到冷清萧索的岚山来吧?大木心里嘀咕,河上游那家小小的老店,恐怕也不会开门吧?一边慢慢地走着,倒不是非要在岚山吃饭不可。等他登上古旧的石阶,一个瘦小的女人说,家里人全进城去了。 “都不在。”回绝了他。竹笋上市时节,曾在这家店里吃过圆笋片煮鲣鱼干,那是几年前的事了。大木回到河边的路上,又登上通向隔壁一家店的石阶,看见一位老婆婆正在扫枯落的红叶。“店大概还开着吧。”老婆婆回答道。大木站在她身边说:“真静啊。”老婆婆便说:“连对岸的人声都听得清楚着哪。” 那家餐馆宛如掩藏在半山腰的树丛里,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茅草,又潮又旧,门口有些昏暗。倒也不是什么正经的门,门前挡着一丛竹子。隔着茅屋顶,耸立着四五株端直的红松。大木给请进房间里,好像没什么客人。玻璃拉门前,红的是珊瑚木的果。大木看到一朵开得不当令的杜鹃。珊瑚木,竹丛,还有红松,虽说挡住了河上的风光,但叶隙露出的深潭,澄澈深沉得如碧玉翡翠一般,水面纹丝不动。整个岚山一带,也宁静似水。 大木将两肘支在炭火很旺的暖笼上,听到小鸟的鸣啭,卡车装木材的声音,在山谷里回荡。不知是出山洞还是钻山洞,山阴的汽笛声响彻群山,留下凄厉的余韵。大木想起初生婴儿孱弱的哭声。 ——十七岁的音子怀上大木的孩子,到八个月便早产了,是个女孩儿。 婴儿眼看保不住了,就没抱到音子身边去,死时,医生说:“等产妇恢复一些后,再告诉她的好。” 音子的母亲于是说: “大木先生,还是请你告诉她吧。我女儿她也还是个孩子,好不容易生下来,实在怪可怜的,只怕我不等开口就会先哭起来。” 音子母亲对大木的气愤和怨恨,因女儿生产,暂时压下去。就算大木是个有妻室的人,音子既然给他生了孩子,这位独生女儿的寡母,恐怕已没那气力,一直去责备对方,怨恨对方了。比要强的音子还要强的母亲,好像忽然之间人就垮了似的。瞒着别人偷偷生育,连生下的孩子如何处置,不都得听大木的吗?再说,怀孕期间,音子脾气暴躁,母亲一说大木的坏话,就寻死觅活吓唬人。 大木回到病房,音子转过产妇那种无怨无恨、安详清澄的眸子,大颗大颗的泪珠随即涌出,顺着眼角流下来,弄湿了枕头。大木心想,准是给她察觉到了。音子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。流成两三条,有一条快流进耳朵里,大木慌忙想去揩掉。音子抓住他那只手,这才抽抽搭搭放声哭了出来。仿佛冲破的水闸,抽泣得越发厉害了。 “死了,是吗?婴儿死了,死掉了!” 她肝肠寸断,翻来滚去,简直椎心泣血。大木抱着音子,紧紧压住她的胸脯。少女的乳房虽小却胀鼓鼓的,碰上了大木的胳膊。 母亲一直在门外探听动静,这时走进来叫道: “音子,音子!” 大木并不在乎音子的母亲,犹自紧抱着音子的胸脯。 “好难受。放开我……”音子说。 “老老实实的,别动行吗?” “老老实实的。” 大木才放开她,音子喘着气,肩膀一起一伏的。眼窝里又噙满了泪水。 “妈,要烧掉是吗?” “……” “连小囡也这样?” “……” “我出生时,头发黑黑的,妈说过的,是不是?” “是的,黑黑的。” “婴儿的头发是不是也挺黑?妈,给我剪下一绺留着好吗?” “何苦呢?音子……”母亲为难地说,“音子,很快又会有的呀。”不留神说走了嘴,好似后悔似的,愁眉苦脸地扭过头去。 母亲,甚至连大木,不是私下里都巴望着,但愿那孩子能不见天日的吗?音子给送到东京郊区一家蹩脚的产院里。要是一家好点的医院,想尽办法,说不定婴儿的命能保住。想到这里,大木也不免痛心难过。送音子进产院的,只有大木一人,母亲没能来。医生是个半老的男人,一张脸喝酒喝成了猪肝色。年轻的护士用责备的目光望着大木。音子穿了一套朱红的绸衫,绷短的袖子也忘记放长。 ——在二十三年后的岚山,那个头发乌黑,不足月的婴儿的面影,竟历历如在大木的眼前。她好似藏在冬天的枯木林中,沉在碧绿的深水潭里。大木击掌叫来女侍。今天大概没准备接待客人,烧菜烹肴很费工夫,这是一开始就料到的。女侍进屋后,为了拖时间吧,就斟上热茶,也坐了下来。 漫无边际的闲聊当中,女侍讲了一个男人被狐狸迷住的故事。快天亮时,那人在河里哗啦哗啦一边走一边喊: “要死啦,救命呀!要死啦,救命呀!” 于是别人发现了他。渡月桥下,水很浅,上岸原很容易,他却在河里跌跌撞撞地兜圈子。等救醒后,说是头天晚上十点来钟,像梦游似的在山里转来转去,不知不觉竟跑到河里去了。 女侍被厨房叫去了。先上的是鲫鱼。大木慢慢地呷着酒。 临出大门时,大木又抬头望了望厚厚的茅屋顶。青苔已朽,大木觉得别有情趣。 “遮在树下,没个干的时候呢。”老板娘说。重葺的草,还不到十年,刚八年便这样子了。茅屋顶的左边,一轮半月挂在天空。正是三点半钟。大木下到河边的路上,望着翠鸟在水面上低掠飞翔。小鸟羽毛的颜色很清楚。 在渡月桥下,大木叫了一辆车,打算去仇野看看。那里有祭祀无主孤魂的地藏王雕像和一片林立的石塔,冬日的黄昏,想必会让人兴起无常之感吧。然而,到了祇王寺的入口处,一见竹林的幽森阴暗,便让汽车转了回来,大木决定到苔寺绕一下再回饭店。苔寺的庭院里,只有一层枯败的松叶,倒映在池中的树影,随着人走而动。朝着沐浴赭红夕阳的东山,大木回到了饭店。 在浴室里身子洗暖之后,从电话簿上查到上野音子的号码。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,是她的女弟子吧?音子立即接了过去:“喂。” “我是大木。” “……” “是大木,大木年雄。” “哦,好久不见了。”音子带着京都口音说。 大木不知从何说起才好,干脆省去那些难以启齿的话,就像这突如其来的电话一样出其不意,让对方不感拘束地急口说:“我来京都,是想听除夕钟声的。” “听除夕钟声?……” “能不能请你和我一起听?” “……” “能和我一起听吗?” “……” 电话里,好半天没有回答。音子一定很吃惊,感到很惶惑吧? “喂喂,喂喂……”大木喊道。 “您一个人吗?” “一个人。就我一个人。” 音子又不作声了。 “听过除夕钟声,元旦一早便回去。想和你一起听过年的钟声才来的。我也到了这个年纪了。有多少年没见面了啊!要不是来听除夕钟声这种机会,想要见你简直说不出口,年月实在太久了。” “……” “明天来接你好吗?” “不,”音子慌忙说,“我来接您吧。八点……是不是早了点儿?” “那就九点钟后,请在饭店里等。我先找地方订个座位。” 大木原想从从容容同音子共进晚餐,可是九点钟,已是饭后了。好在音子答应下来。往昔记忆中音子的倩影,栩栩如生浮现在大木眼前。 第二天,从清早直到晚上九点,一个人待在饭店里,时间显得很长。一想到是除夕,就越发感到时间之长了。大木无事可做,京都虽有几个熟人,可赶上除夕这种日子,晚上又要同音子去听钟声,就谁都不想见了,也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来了。餐馆虽然不少,京都的美味佳肴很诱人,他还是在饭店里,例行公事般用过晚饭。这样,大木在年终的这一整天里,充满了对音子的回忆。同样的回忆,一再浮现,也就越发的鲜明。二十几年前的往事,反比昨天的还要鲜活,竟如同在眼前一般。 大木没站到窗旁,看不见饭店下面的街道。从窗内,隔着京都市街的屋顶,只能望见西山。西山也离得很近,比起东京来,京都这座城市又小又亲切。西山上空的浮云,透明之中带一抹金色,转眼间就变得阴冷灰暗,天色已经垂暮。 回忆,是什么呢?这样鲜明地印在记忆中的过去,又是什么呢?音子随着母亲搬到京都,大木曾以为和音子分开了,这固然没错,可他们果真分开了吗?一想到自己搅乱了音子的一生,使她终生不能做人妻为人母,大木就免不了要受良心责备。但一直未嫁的音子,在漫长的岁月中,对大木又是如何想的呢?即便对大木来说,记忆中的音子是个性情激越的女人,那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的。而且,时至今日,对音子的回忆还如此鲜明,音子又何尝离开过大木?尽管大木生在东京,可夜幕下,灯火通明的京都,使他生起故乡一般的感觉。虽说这是由于京都犹如日本的故乡,更因为音子就住在这里。大木心里很不踏实,便去洗澡,从内衣到衬衫,连领带也换过,一忽儿在房间里踱来踱去,一忽儿又对镜照照自己,就这样等着音子。 “上野先生接您来了。”门口服务台打来电话,已经九点过了二十多分。 “马上下来,请她在大厅里等一下。”大木说完,却又自言自语地,“或许请她到房间里来更好些。” 宽敞的大厅里,没见到音子。一位年轻的姑娘,朝大木走过来。 “是大木先生吗?” “正是。” “上野先生派我来接您。” “嗯。”大木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,“多谢了……” 大木一心以为音子会来,不料给甩了。几乎一整天里,对音子的回忆是那么鲜明,现在简直迷惑不解了。 直到坐上姑娘让等在门口的汽车里,大木仍是沉默不语,隔了半晌才开口道:“你是上野小姐的高足吧?” “不敢当。” “同上野小姐两人一起住吗?” “是的,还有一个帮佣的娘姨。” “是京都人?” “我,家在东京,因倾慕上野先生的作品,一径闯上门去,承先生留在身边。” 大木转脸看了一眼那姑娘。在饭店里招呼她的时候,大木就已看出姑娘的美貌,先是看她的侧脸,细长的脖颈,和好看的耳朵。脸庞是那么艳丽,简直叫人不好意思正眼瞧去。说起话来,很文雅娴静。坐在大木身旁,显得很拘谨。大木同音子之间的事,姑娘知不知道呢?按说那还是她出生之前的事,大木心里一边寻思,一边贸然问道: “平时也穿和服吗?” “不穿。在家里要来回走动,多半穿长裤,很不成样子的。我跟先生说,听了钟声就到初一了,先生便让我穿上过年的衣裳。”说话之间稍微显得轻松一些。她不但到饭店来接大木,好像还要一起去听除夕钟声。这样,大木心里就明白了,音子是避免与大木两人单独相处。 汽车经过圆山公园,朝深处的知恩院方向上去。古色古香的客厅里,除了音子,还召来两个舞伎。这也完全出乎大木的意料。只有音子把腿伸进暖笼里,两个舞伎则隔着火盆相对而坐。女弟子跪在门口,向音子行礼说: “我回来了。” 音子从暖笼里挪出腿。 “久违了。”音子对大木说,“我想知恩院的钟好些,便定在这里。可是,这里今天也休息,没办法招待什么……” “多谢了。给你添麻烦了。”大木只能这样说。女弟子之外,还有舞伎在场。关于大木和音子之间的往事,言谈中自是漏不得半点口风,神色上也不能流露分毫。昨天音子接到大木的电话,想必是既为难又有戒心,便想到叫两个舞伎来,避免同大木单独相对,难道音子内心里对大木犹存隔阂?大木走进客厅,与音子才一见面,便觉出了这一点。可是,从这一眼中,大木同时也感到自己仍在音子的心中。旁人恐怕觉察不出来。不,女弟子就生活在音子的身边,而舞伎虽说是少女,毕竟是风尘中的女子,说不定能觉出点什么。当然,谁都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。 音子安排大木就座之后,对女弟子说: “坂见小姐坐这儿。”就连那个隔着暖笼与大木相对的位置,音子也躲开了。她打横靠着暖笼。两个舞伎坐在音子身旁。 “坂见小姐,跟大木先生寒暄过了?”音子低声问过女弟子。然后音子向大木介绍说: “住在我那儿的坂见庆子,跟她的容貌可不一样,疯疯癫癫的。” “哎哟,先生,瞧您说的。” “时常能别出心裁画些抽象画。看上去简直热情得可怕,带些狂气。不过,她的画很吸引我,好羡慕她呢。画起画来,整个人都会沉浸在画中。” 女侍端来酒水和小吃,舞伎给斟上酒。 “没料到,会取这种方式听除夕钟声。”大木说。 “我想,同年轻人一起听要好些。钟一响,又该长一岁了。多寂寞啊。”音子低首垂目,说道,“像我这样的人,居然还能活到今天……” 大木不由得想起,生下的孩子死后两个月的光景,音子曾服安眠药自杀过。她是不是想起那件事来呢?——大木是得了音子母亲报的信才跑去的。是母亲让女儿跟大木分手,才出了这事,可她还是把大木叫去了。大木便在音子家里住下看护她。因注射大量针剂,音子大腿肿得硬邦邦的,大木一直给她揉腿。母亲则给换蒸热的毛巾,来回跑厨房。音子的内裤给脱了下来。十七岁的音子,腿原本是细长的,打针打得肿了起来,非常难看。大木手上用力,有时会滑进大腿里面。趁母亲不在的工夫,把渗出来黏糊糊的脏东西给她擦干净。大木又是自责又是心疼,眼泪直落到音子的腿上。他像祷告似的在心里念叨:无论如何也要救活她,不管怎样也决不分开。音子的嘴唇发紫。听见母亲在厨房里啜泣,大木站起来,走过去,见母亲缩着肩蹲在煤气灶前。 “活不成了,她要死了。” “就算她死了,妈一直那么疼爱她,我想,这也足够了。” 母亲抓住大木的手说:“你也一样呀。大木,你也是一样的呀……” 一直到第三天音子睁开眼睛,大木始终不眠不休地守在跟前。音子眼睛睁得老大。 “难受。好难受呀。”她抓头挠胸地滚来滚去,也许是看见大木,喊道: “走开,走开。不要你在这儿嘛。” 固然是两个医生尽心治疗的结果,但大木始终认为,能够救活音子的性命,自己一心一意地看护也起了作用。 对于大木的看护,母亲大概没详细告诉过音子。可是,大木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。比起曾经抱过音子的身体,在生死之际为她揉过的大腿,更加鲜活地浮现在眼前。二十几年后,在聆听除夕钟声的房间里,即便她腿伸在暖笼里,也能看得见。 舞伎或大木斟的酒,音子毫不犹豫地一一干尽。看来相当有酒量了。一个舞伎说,撞一百零八下钟,听说得用一个钟头。两个舞伎都没穿正式陪酒的衣裳,是一身平常打扮。腰带也不是那种垂下来的,可是质地考究花色漂亮。头上没戴花簪,只插了一把华美的梳子。两人好像同音子是老相识,但大木不明白,何以装束这么简单就来了。几杯酒下肚,听着舞伎满口京腔,东拉西扯,大木的心情也随着轻松起来。音子的安排应该是聪明的。不错,她是避免与大木单独相处,但是,突然要同大木相会,总归希望心理上能有个准备,让情绪平静下来吧。仅仅这样坐着,两人之间也能灵犀相通。 知恩院的钟声响了。 满座寂然。钟声过于古拙,略带破裂之音,但余音袅袅,荡向远方。隔一会儿又响起来,似乎就在附近撞的钟。 “太近了。我说起要听知恩院的钟声,有人就告诉这家好。要是离得稍微远些,在鸭川河边那里就好了。”音子对大木和女弟子说。 大木打开纸拉门一看,客厅外面的小院子下面便是钟楼。 “就在那儿啊!连撞钟都能看见。” “实在太近了。”音子又说了一遍。 “不,挺好。每年除夕听的,是收音机里的钟声,能贴近听一次也很好嘛。”大木说。不过,确实缺少一些情趣。钟楼前一片黑乎乎的人影晃来晃去。大木关上拉门,回到暖笼前。钟声不绝于耳,蕴含一股远古时代的深沉雄厚的力量,果然不愧是古钟。 大木他们离开客厅,一路走到祇园神社,去参加一年中的最后一个庙会白术祭。在绳子的一头点上火,晃着火绳回家的人还真不少。据说用这火绳点灶火,元旦煮年糕,是自古相传的习俗。
译序-1 除夕钟声-1 早春-21 满月祭-47 梅雨天-66 石景——枯山水-82 火中莲花-100 青发千丝-127 苦夏-159 湖水-178